许多遭遇不幸的人,原先分散在社会上的各个角落,但是也许有一天,他们像是约好似的,同时出现在某个场合,那种情形,除了巧合之外,更隐隐含有一股向命运之神做无言抗议的慑人力量。
今天下午到石膏室,惊觉于天下竟有这么多手足残疾的人。一二十个病人,男女老少都有,或坐或站,有的拄着拐杖,有的由家人搀扶,集中在石膏室的入口附近。当我走近时,两个坐在长椅外侧的中年病人正在热络的交谈着,其中一个断了左腿,一个断了右腿,两根拐杖靠在一起,两个人的头也几乎碰在一起,左边这个人还伸出空着的手去抚摸对方坐腿上的石膏,露出了解与关怀的神情。
当我走近时,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下了交谈,审慎的打量着我,然后对望一眼,似乎不愿让我分享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。
在我跨入石膏室的入口时,背后又响起他们的交谈声。我不禁苦笑,医生和病人之间似乎永远存在着这种微妙的对立关系。
石膏室内已是一片混乱,总住院医师和住院医师正忙着用电锯除去一位手臂骨折患者的石膏,石膏粉末沿着电锯喷溅,我帮忙去扶病人不住震动的手臂,在脏硬的石膏上“杀出”一条通路后,剥下石膏,除去棉絮,露出病人久经石膏包裹而失去弹性的手臂来。病人好奇看着它,仿佛那不是他的手。
总住院医师摸一摸捏一捏他的手臂,叫我们准备石膏。“还要再包石膏?”病人怜惜的看着自己的手。
在病人的自我怜惜中,我们已经迅速将浸水发烫的石膏布裹上病人的手臂。石膏一下子就硬了,变成了一个坚硬的外壳。病人兀自不信的看着自己的手,摇摇头,坐到一边去。今天的病人实在太多了,我们也没有时间向他多做解释,住院医师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很快就会好的。”这六个字等于我们的千言万语。
在接连处理完五六个病人后,后有位妇人牵着一个小孩走进来,小孩的腰上套着一卷石膏,像古代战士的护卫,当然他不是战士,他只是一个畏缩的小病人。手上拿着电锯的住院医师像拿着一包糖果般接近她,露出神圣诞老人的微笑:“小朋友,你好乖,好勇敢。”然后以电锯迅速将他身上脏硬的石膏除去。
在除去石膏后,小孩即被架到一座原先为我所疏忽的大型“机器”上,它由许多钢条所组成,从表面上看,我无法确知它的功用,等到将小孩绑住,横悬在机器上时,我才晓得它原来是用来矫正小孩弯曲的脊柱。
在主治医师的操作下,几条钢管开始巧妙的运转,小孩弯曲的背部遂被缓慢而稳定地往上抬,悬在空中的他因惊惶而发出童稚的哭声。这一幕太惊人了,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,它太像某种刑具,我有呼之欲出的印象。然后我忽然想起,它给我的感觉就像卡夫卡《流刑地》小说中的执刑机器。
“这的确是部独特的机器”,我发出类似那位研究旅行家的感叹:“一种具有治疗效果的刑具”。但小孩不会觉得他是在接受治疗的,他可能会觉得这是一种处罚,一种对他的脊柱弯曲的处罚。
小孩的腰部被固定好后,大家手忙脚乱的在他的腰背部包上石膏,我也趋前去糊平尚未硬化的石膏。
然后机器又再度巧妙的运转,所有的钢管和钢板慢慢退让,我们从里面将小孩抱出来,他的脸上满是眼泪和鼻涕。住院医师摸摸他的头:“小朋友,好乖,好勇敢。”
他并不理会住院医师的安慰,就像一头受惊的小鹿,将头紧紧靠在母亲小腹上。
住院总医师向护士小姐说:“下一位。”
护士小姐拉长声音呼唤病人的名字,走进来的正是刚刚我看到的那个断了左腿的病人。他坐下来,将拐杖拄在肋下,我将病人包有石膏的脚踝抬高,住院医师拿着电锯开始锯石膏。我侧着头避开石膏末的喷溅,看到了呢个断了右腿的朋友正站在旁边,皱着眉头,仿佛我们锯的是他的腿。下一个就轮到他了,也许他们是因为断腿才相识的呢!
文 | 医谷 二军大